恩师吴绍青教授离开我们已经30多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依然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医院肺科的创建和发展以及对我国防痨事业和呼吸病学科的发展所作的卓越贡献将永录史册。会议组织者为难我了，对于这样一位伟人巨匠，短短的20分钟实在是无法勾画吴老的轮廓的。我只好挑自己亲身经历、耳闻目睹的、印象深刻的几件事向各位汇报一下，相信这些老话对今天的年轻人也会有所教益的。
一、如椽大笔画蓝图
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吴老是年，我刚刚定为呼吸科医生后去见我的科主任。令我惊讶的是吴老的办公室居然那么小，大约只有10平方米左右；层高大约2米，因为进门时我尽管低了头，还是差一点碰到门框上，当我立直的时候，头发几乎碰到了天花板。吴老坐在一张木椅子上，椅背已经靠到墙上。隔着一张木质的办公桌，我坐在一条木凳上，我的背也靠在另一面的墙上。吴老看到我，显得很高兴。他指了指桌上的一叠稿子跟我说，我们正在起草我国结核病防治规划。由于经济困难和医疗卫生基础较差，我国防痨工作与发达国家的差距还是很大的，但相信经过努力，我们一定能控制结核病疫情，并最终消灭结核病，欢迎您参加我们的队伍！说到这里，吴老伸出右手与我握手，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着决心、信心和信任。
“李华德，据我估计你医院最高的，您为什么不选外科？您为什么不选一个大科？肺科是小科啊！”吴老出其不意的问了我这个问题。我毫不犹豫实事求是的回答：“我宁愿做小河的鱼，不想做大海的小虾，我希望多发挥作用！”吴老哈哈大笑起来，他说沧海可以变为桑田，小河是可以变成大江的，大江是可以变成大海的。事在人为。我们肺科是一块待开垦的土地，你看我国防痨方面有多少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情要做。我不是让你去做小鱼小虾，我想让你做前驱者、开拓者！这次会面，这次谈话为我一生的职业生涯指明了方向。
二、目光如炬指方向
吴老是我国防痨事业的重要开拓者和组织者，他一生热爱和投入我国的防痨工作，并作出了许多成绩和贡献。但作为具有战略眼光的专家，他敏锐地意识到结核病被控制后，非结核的呼吸病一定会增加，把以结核病为主攻方向的肺科转向以非结核的呼吸病为主攻方向的呼吸科是大势所趋。围绕这个战略转移，吴老的一个重要举措就是设置呼吸生理室、微生物室、病理室、生化室。吴老给我的任务就医院的呼吸生理室。伟人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想的、说的、做的当时我们并不体会其有多大的意义，但今天回过头来看临床呼吸生理的研究，对我院肺科乃至我国的呼吸病学科发展起到的作用是难以言喻的。肺功能检查对疾病诊断和病情评估`发挥了重要作用，试问没有呼吸生理的知识，如何理解呼吸衰竭的发病机制？试问如果没有肺功能结果，如何诊断慢阻肺？如何评估慢阻肺病情的轻重？如何指导急性发作期的抢救？如何指导氧疗和机械通气治疗？如何发现缓解期的肺功能障碍？如何指导缓解期康复治疗？我们在临床呼吸生理研究的基础上，承担过包括国家攻关课题在内的多项重大课题，获得过多项科研成果。喝水不忘挖井人，吴老就是让我们科室得到可持续发展的源泉的挖井人。
三、艰苦奋斗做事业
凡事开头难，肺功能测定的仪器我没有见过，肺功能测定怎么做我不知道，肺功能测定结果的临床意义我也不懂。我带着上述疑问去请教吴老，吴老说：“你问我，我去问谁？自己找文献去！”所以以后我的研究生这样问我，我也会像吴老那样回答他。找文献，看文献确实费了我不少时间和精力。不过更大的困难还在后面。国内连肺量计都不能生产，买进口货，一是没有外汇指标，即使有外汇，当时帝国主义对中国“封锁”有钱也买不到啊！吴老说自己动手吧。我们从牛庄路旧货市场买来一台淘汰的新陈代谢仪，通过改装就制成了肺量计。由此我院肺功能室有了改装和研制仪器的传统。肺功能室里有台式老虎钳，有万用电表，有电焊铁。医院后勤的技工间也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
有了设备，就要研究测定方法和质量控制。文献上看明白了，做起来还真不那么简单。最头痛的是残气测定，重复性不好。我们去问我院麻醉科的一位教授，他在美国看过残气测定，但没有动手做过。他告诉我他见到美国用的单向活瓣是有机玻璃的，检查室内非常干净没有灰尘，而且没有噪音干扰。我们按照他的要求改进了，残气还是做不好。吴老让我们从检查的操作程序和影响测定结果的因素两方面找原因。真是“会的不难，难的不会”，只要掌握了几个要领，并不那么玄乎。
吴老自力更生，白手起家的精神一直传承不绝。记得我们做第一例睡眠呼吸暂停监测时，仅仅在文献上看到过，国内并无监测设备。我们与我院肌电图室黄教授合作，应用多道生理记录仪通宵记录，其中肌电图、脑电图和心电图都是现成的，那么胸腹呼吸运动怎么记录呢？我们在胸壁和腹壁各固定一根橡皮管，分别与压力传感器连接，胸腹运动时压力就会有相应的波动，一旦胸腹呼吸运动停止，压力就呈一条直线。为了观察呼吸气流的变化，我们把CO2分析仪的采样管用胶布固定在两侧鼻孔，呼气时CO2浓度上升，吸气时下降。气流停止时，CO2浓度就变得一条直线了。
四、“严”字当头抓管理
无规矩不能成方圆。肺功能室的管理是从规章制度开始的。包括仪器的定标、维护、校验，操作要求，肺功能申请单的填写，肺功能报告的起草、修改和签发，都有严格的规定。让我讲几件小事看吴老的严格要求。吴老规定，肺功能仪器如果更换了传感器等重要部件，就必须重新做一套正常值。有一次吴老要看一个活瓣，我找了好大一会都没有找到，吴老发脾气了。他说，东西必须放在规定的地方，闭了眼睛都要找得到，像你这样杂乱无章的怎么能行呢！从此以后，不管是谁来问我要肺功能室的任何东西，我都能第一时间找到。吴老发现肺功能室我的桌上有茶杯，吴老告诉我，茶是要品味的，实验室里做工作不来不及，哪有时间品茶！从此，我在实验室只喝水，不喝茶。
五、临床科研为病人
吴老从肺功能室一开张就向我点明，这里不是中国科学院生理研究所，也不是上海医学院生理教研组，医院肺科的肺功能室和临床呼吸生理研究室，即使搞科研也一定要结合临床。必须从临床的问题中找课题，研究的结果必须能够解决临床问题。提高疾病的诊断和治疗水平，让病人得到好处就是我们的成绩！秉承吴老的学术理念和学术思想，我们开展的一切科研都是围绕临床进行的。如胸外科要做肺切除术前安全性评估，我们就开展侧位肺功能、分侧肺功能和运动肺功能研究，来提高肺手术的安全性，降低围手术期并发症和死亡率。妇产科要研究严重胸廓和脊柱畸形妇女的妊娠问题，我们就通过肺功能测定和动脉血气分析随访来指导上述病人的处理。我们通过呼吸中枢高CO2反应性测定发现肥胖通气不足综合症和慢阻肺患者不但存在呼吸阻力的异常，在通气动力即中枢驱动上也有异常。我们通过经膈压的测定，研究了呼吸肌疲劳与呼吸衰竭发生的关系。为了满足临床抢救呼吸衰竭的需要，我们安排了24小时值班做动脉血气，不但接受来自本院的标本，医院的标本。
六、大力推广为人民
吴老是决不保守的，他一贯提倡我们的一切知识和本领都要无私地传给其他同道，也要无私地奉献给病人。我们编写了国内第一本肺功能专著。建立的一系列国人肺功能正常值，医院参考。培训了大量的进修员，多次举办全国肺功能学习班推广肺功能测定及其临床应用。与工厂、研究所合作共同研制各种肺功能仪器设备，为肺功能仪器的国产化和肺功能检查的推广做出了贡献。
七、师生互爱情意深
我作为吴老的学生由衷地敬重吴老的人品和学识，而吴老作为老师和长辈也非常热爱学生。吴老是严格的，也是严肃的，说心里话，我们都有点怕他。有一次，下午我要到医学会的学术活动上做报告，想把头发修整一下。在上班时间踏进我院的理发室，刚刚做坐到理发椅上，旁边椅子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李华德，你理发啊！”。是吴老的声音，我吓得魂飞魄散，心想上班溜出来理发，让吴老抓了个现行。还没等到我回答，吴老说了，今天下午医学会学术活动我大会主持，弄得干净一点不要坍了中山的台！你也要发言的。我松了一口气。等我理完发，老板说，钱不要付了，吴老帮你付掉了。三年困难时期，我们肚子没有吃饱，看当时的照片人瘦得不得了。吴老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吴老作为一级教授国家是照顾的，每个月可以到上海市政协俱乐部吃几顿，当然也是有限额凭票的。有一次吴老用自己节省下来的几张票，带我们去改善伙食。看到那么多久违的好菜，我们拼命吃。有一位医生点的太多，吃不完，回来遗憾了半天。
在十年浩劫中吴老受到无数次的批判。批判时不让他坐在凳子上，要么低头立着，要么席地而坐。作为学生我也是批斗对象，没有办法帮助他。我就每次提前到场，找到几块干净点的砖头，坐在上面。等吴老进来，我立即起身让吴老坐在那几块砖头上。我只能用这一点点行为来表达我对吴老的敬爱和同情。当时病房不分专科的，我管的一个病人正是吴老，他严重贫血，贫血性心脏病，心力衰竭。看到老师病得这样，我非常难过。但当时的政治形势下，把工农兵的红色血液输进反动学术权威的身体，这是何等严重的问题啊！我找到当时的领导工宣队的师傅。他非常通情达理，他说医疗上要不要输血，我不懂，你负责。政治上我负责。有了这句话，就好办了。吴老很快康复。我们与这位正直的师傅也成了好朋友。吴老有一本笔记本，每次批斗会他都拿出来做记录。我们估计他在记录批判他的罪行或写自己对错误的认识。抄家时这个本子被发现了，因为全部是英文，不少人不认得，就让一位英语较好的党员医生翻译成中文。这位医生看后大吃一惊，原来上面根本没有一句“罪行”，也没有对错误的认识，只有“士可杀而不可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类的充满对抗情绪的言词。这还了得！后果不堪设想！这位医生找我商量。当时我还是批判对象，这种事情本来我是没有发言权的。我对他说：“吴老是我们的老师，我们都很了解他。他是不是坏人，他是不是反革命，你我都很清楚。”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不知是藏匿或销毁了本子，还是翻译的中文完全不达意。不管哪种情况，学生为了让老师免遭进一步迫害所做的努力实在不容易，也体现了吴老的人格魅力。
八、壮志未酬待来人
吴老生命的最后几年与我谈得最多的是“心肺会师”问题。他说，肺血管病心内科不搞，这块是处女地，我们要去占领。根据吴老的指示，我们做了一些“心肺会师”的研究，如肺心病的诊治，但远远没有达到吴老的要求。我也老了，壮志未酬，留下遗憾。这个任务就落在在座的各位身上了。作为一位老人，我衷心希望大家能为推动我国的呼吸病防治事业的进步和发展做出贡献！不要辜负了吴老当年对我国呼吸病学进步的期望！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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